要说小时候给我留下最深刻记忆的,不是什么鞭炮声、糖炒栗子,也不是逢年过节的那口肉,而是在半山腰上挑石灰。你别笑,这不是哪个网红徒步挑战,而是我们那一代人渴望糊口的标配。那年我才十二岁,一眨眼,四十八年过去,头发白了,走路也不带风了,可一回想起那年挑担子攒钱的劲儿,心里还是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。
那个年代,山里没啥出息,父老乡亲全都跟大山干仗。1970年代,大家都还在家里打生产队的算盘。你想过没?谁家能多弄点粮食,日子就能紧着过,想多吃口白面馒头,那比现在吃鲍鱼都稀罕。我家祖祖辈辈住山里,山没啥宝藏,唯一能卖钱的家伙货,就是半山腰那座石灰窑。石灰用来盖房、肥田,是外头村子都抢着要的宝贝。
石灰窑往外看,黑糊糊一个窟窿,整天冒着烟,就跟老龙窝差不多。有人烧窑,就得有人把石灰往山下运。你别以为能开车,山路窄得连驴都踉跄,更别提公路。全靠腿——挑脚,就是咱们说的挑夫,不分男女老少,谁家里谁有劲,谁肩上就多扛几斤。
我爹当年在窑上干活,早上天没亮蹬着布鞋上山,带两坨窝头就开工。进窑添柴,看火,身上就跟雪人似得,灰都灌到衣裳缝里,晚上回家洗脸水能沉出来半碗泥。家里粮食怎么来?全凭爹在账上多记个公分,娘就能给我和弟弟多添一勺米。这石灰挣的钱不只补肚子,还能买点酱油,甚至攒点小零嘴。条件就那么紧,谁家不盼着多赚点现钱?
运石灰是大活,队上结算,看的是斤。每挑一百斤石灰,拿二角五分钱。一天能挑一千斤,就说你能拿两块五,那会儿两块五,那简直是钦差大臣带的钱袋子。能买多少?一毛钱能买半斤酱油,五分钱一根冰棍——你细品。每逢运石灰,天还蒙蒙亮,就有人挑着箩筐在山路上往下跑。那挑子要用粗麻绳扎紧,一头一筐,两边晃悠悠,走一路掉一路石灰末,就像给山路撒了两道白龙。
那年我一脚跨进十二岁,见着大人们数钱,心痒难耐。拉着爹跟队长磨了半天嘴皮子,终于赢得一个机会:半筐,五十斤。这点分量搁现在小学生书包都快赶上了,不过架不住那会儿穷,谁都跺脚想挣钱。我手脚麻利,把唯一一双像样布鞋系牢,信心满满,心想不就走一趟山路,能把人累趴下?
一上肩,我觉出来不对劲。扁担下压,麻绳就像蛇缠着肩膀,勒得皮肉都火辣辣。脑袋上汗珠一颗接一颗滴,才走了两三步,浑身就跟上了刑具似得。可看着前头大人们噘着嘴,还能聊天,我不好意思叫停。想坐下歇一歇,可一想到爹的身影,心里那个倔劲上来了:“要是半路就撂挑子,让大人咋看?”
实话讲,那一路下来,比高考还难熬。五十斤石灰,从山窝窝扛到山脚,短短五里路,我走成了长征。山影在眼前晃,喘气如牛,脚每挪一步,肩上都跟跌了一块大石头。真恨不得路边长出个椅子能让我腾空吹会儿,可咬咬牙,也得硬撑着。
一个多时辰,比别人慢半截,总算把担子放到公路边。肩膀磨出了红杠子,脚底也起了泡,疼得想哭。当队长把那沓零钱递到我手里,什么辛苦都飘了。钱不多,一张一角、一张五分,还有两张一分,皱巴巴地摸着,象征着人生第一次“自食其力”。那晚回家后,娘给盛了一大碗粥,还夹了我平时舍不得吃的咸菜。看到钱时,娘手一抖,眼眶都红了,她什么没说,就是多给我添了两口饭。
你以为我挑了一回就不曾上山?肯定不是。只要窑烧好石灰,队里安排得上,我总琢磨着再上一次。技巧慢慢学会,挑子一上肩,膀子一点点长肉。风雨无阻,下雪得抢时间,多挑一筐就能多换点粮食。夏天闷热,汗流得跟水龙头一样,一走到树林阴凉处,全身冒大烟。冬天冰溜子挂在岩缝,鞋底冻得直哆嗦。有的人累到鞋都掉进泥里,人还拄着扁担往前挪。可要问,那时的苦真的让人害怕吗?心里总觉得,能赚点钱,就是盼头。
挑脚不止考力气,更考心眼。竹筐不能装太满,装太多挑不起,装太少又亏分量。石灰烧得急,尾气呛鼻子,还得偷偷憋气。有的伙伴刚上手被烟呛哭,回来照样抹干眼泪接着干。石灰末子钻进衣服,皮肤又红又痒,一洗澡都能搓出一绺绺“雪泥”。不过谁家不是一样?挑得多,家里粮本就多写一行米。白面、窝头、红薯干,每一种都靠这肩上“挑”出来。
挑夫队里有老太太,有十六七的姑娘,也有刚懂事的小子,大家早出晚归,晒得跟漆皮葫芦似的。中途歇脚,大家就围着冒热气的饭盒打趣,谁家媳妇缝的鞋耐磨,谁家娃能背几斤柴火,琐碎得就那点事。只有到了分钱那一刻,眼睛都是亮的——不是因为钱能做大买卖,只因为这是自个儿凭力气挣来的。
又过了几年,山外的变革吹进来了。石灰窑撤了,人都说盖房材料不时兴烧石灰了,公路修到了山脚。那条被石灰撒得发白的山路,慢慢淹没在荒草里。老的老,小的长大。有人进了厂子,有人跟着包工队下了江苏、广东。我们儿童时的苦活,就那么无声息地留在了风里。
回头想想,那些挑石灰的日子,说不上有多光荣,但确实扎在骨头里。冬天有时候吹着北风,洗衣服时突然摸到肩膀老茧,或者一闻到灰尘味儿,一下子就梦回十二岁。那时候肩膀上的勒痕、脚下的泡,一点都不夸张。那种咬牙的劲儿,现在的年轻人估计体会不到了。我们那代人,是被生活的磨子推着往前走的,不进则退。石灰窑、挑子和钱袋子,像一场没有剧本的生活考验,补了饭碗,也历练了心。
孩子们有时调侃:“就你小时候苦,咱们现在是赶上好时代了!”我嗤之以鼻,这不是苦,是咱们那一代人的标签。要说遗憾嘛,惟一的遗憾就是那点劲头,没法塞给你们。你们盯着手机打游戏,我那年揣着零钱发高烧都能笑醒。都是一根扁担挑出来的韧性,吃了亏也能咽,挨了累也硬撑。等老了再想回头去挑一次担子,那已经是奢望了。
现在,石灰窑成了传说,山路草已经比腰还高,那一点点白色石灰印都快看不到了。十二岁那个软籽刚硬的小孩,成了屋子里最健谈的老头。肩膀上的茧子倒是没了,心里的印记可跑不掉。要说记得什么?记得第一次攥着一角二分五的激动,记得娘摸我肩膀时的哽咽,记得山路两边树影斑驳,记得一阵风吹过,那些碎石灰尘又在空气中飘。
四十八年,弹指一挥。人的一生啊,其实最难忘的就是那几年拼命的劲儿。挑担子、流汗、数零钱,磨出了倔强冒尖的筋骨。现在是电子支付的时代了,一块钱都见不到几回,孩子们买东西扫一下就买好了,体会不到当年数着零钱攥得手心冒汗的滋味。有人问值不值?其实生活本身,就是一场没有标准答案的考卷。哪个时代都有苦、都有甜,留在心里的才是真的财富。
人这一辈子,挑过担子、见过苦头,就不会轻易认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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